这是一个悲伤的话题。
一周前，英格兰八强出局，队史大赛第9次八强出局。编辑部嘱我写一篇“展望未来”，论述“这批英格兰国脚两年后欧洲杯是否有戏”，我脱口而出：“其实没有希望。”拖了一周，富（复）安（阴）健（祛）洋（阳），方有精神动笔。一周前的感触——失望和绝望——仍极为强烈。一周长考，愈发坚定我对英格兰大赛争冠的判断：屡战屡败，如吴刚伐桂，西西弗斯运石上山，实乃大英国祚日衰所致，非个人可以扭转。关注英格兰逾三十载，入行报道英格兰二十年有余，看过，经历过的世界杯欧洲杯将近20 届，此前概不轻言“英格兰万劫不复”。但30 年下来，接近300 场各类比赛，样本已足够导出结论。本届出局的方式，不过是给“英格兰没戏”这口棺材，敲完了最后一颗钉子。
被法国淘汰，过程充满启示。索斯盖特看的第一场世界杯，正是英格兰在1982世界杯完胜法国。40 年弹指一挥间，法国倒过来成了英格兰的克星。不仅是法国，只要世界杯能进四强，都是英格兰克星。即便英格兰在世界杯8次半场落后从未逆转，毕竟有两次打平。即便自1958世界杯（小组对苏联和奥地利）后，半场落后全部输球，英格兰仍有机会苟延残喘，且是两次机会。打平就有希望加时，加时就有望点球赌命。即便赌点球英格兰素来运气极差，有的博，总比没有强。这两次机会，都是点球。按照现在的统计标准，预期进球值接近1。英格兰只把握住了一次。凯恩打飞了关乎生死存亡的点球。这么一位临门一脚效率极高，点球几乎百发百中的前锋，这个节骨眼上失手了。
凯恩代表英格兰（不计青年队），共罚点球21个，17次命中（81％），其中两次是面对洛里斯。正式比赛中，凯恩为英格兰罚进了7个点球（上届世界杯3个，本届1个，上届欧洲杯1个，最近两届欧国联两个，都是对德国）。去年欧洲杯半决赛对丹麦的那个点球，险些搞砸。第一击没进，但小舒梅切尔又把球扑回他跟前，补射打进。偏偏他在正式比赛罚丢的第一个点球，导致英格兰梦断世界杯。事后有人为凯恩失点辩护（英国人素有怨天尤人的传统），说什么主裁判看视频时间过长，影响了凯恩，操刀前患得患失，终于高炮宴客。事后孔明，找个例子让凯恩依葫芦画瓢。90 世界杯决赛，西德终于博得点球。按规矩是马特乌斯主罚，他心血来潮，感觉不妙，临时将这个光荣的任务转交给布雷默。马特乌斯错过了决赛打进制胜球的荣誉，但西德拿到了世界杯。
马特乌斯会计较那个球不是自己进的吗？决赛之前，老马已打进4球，再进一个，就和斯库赫拉维（捷克斯洛伐克）并列穿走银靴。大义当前，马特乌斯很有分寸。凯恩如果真在那一刻，对主罚第二记点球感觉不好，他会让贤，将责任托付给队友吗？料必不会。一来会有人说闲话，鄙视他怂（不少人这么腹诽过马特乌斯），二来他未必舍得挽狂澜于既倒的荣耀。再进一个，他就超越鲁尼，成为三狮队史得分第一人，这就是境界，这就是区别，这就是命。对法国一中一失的一幕，本赛季欧冠小组对法兰克福有过预演。命运残酷，世界杯八强的救命时刻，再让凯恩品尝苦果。决定英格兰是死是活的机会，落在凯恩手里，就是命运的安排。让他这个迄今仍未获得任何主流锦标的人，肩负率领三狮冲击世界杯的重任。
英格兰在65场世界杯正赛中，两次淘汰赛阶段获判两次点球。上一次是90 世界杯八强对喀麦隆，莱因克尔全部罚中，英格兰闯入四强。同样有热刺背景，同样是队史名列前茅的射手，凯恩考砸了。英格兰足坛将一再搞砸历史契机称之为“热刺现象”，凯恩堪称这一现象的终极体现：两次联赛杯决赛。一次欧冠决赛，一次欧洲杯决赛，一次世界杯半决赛，一次欧国联半决赛，都是输家。你再找不到比凯恩更倒霉的国家队和俱乐部双料队长。国家队前辈中，最差的是森林名宿皮尔斯。但在担任国家队队长前，他以森林队长的身份拿到了联赛杯。凯恩又延续了英格兰队史，当家小生大赛出状况的传统。鲁尼和贝克汉姆在世界杯吃了红牌，罗布森一到大赛就伤退，希勒在代表国家队的8年里，英格兰欧洲杯小组出局，两次，无缘世界杯，主办欧洲杯让死对头捧杯。男一号之外，还有兰帕德射门过线两米不算，杰拉德回传导致英格兰被逆转，萨卡、拉什福德、桑乔连失3个点球等等。
将绝对主力关键时刻掉链子笼统地称为“凯恩现象”，只是英格兰命运多舛的一部分。主教练是另一部分。拉姆西带队卫冕世界杯，八强领先两球撤下查尔顿，西德3比2逆转，揭开10 年“石器时代”的序幕。罗布森带队去墨西哥，八强被马拉多纳手球加一条龙进球淘汰。泰勒带队打欧洲杯，落后瑞典2比1撤下中锋莱因克尔，并在随后的世预赛被挪威与荷兰联手淘汰。科曼拉倒普拉特本该吃红牌，没给，主罚任意球打开胜利之门。埃里克森带了三届大赛，次次都被斯科拉里击败，他横竖解决不了兰帕德和杰拉德同时首发的难题，也从来不想解决。他甚至点了从未在英超上场的沃尔科特去世界杯。麦克拉伦接班，放弃贝克汉姆，欧预赛最后一场在温布利负于已经出线的克罗地亚，本世纪第一次无缘大赛。卡佩罗点了一帮老兵去南非，一进淘汰赛就以队史世界杯最大败仗被德国淘汰。霍奇森再带，英格兰队史第2次世界杯小组未能出线（58世界杯和苏联成绩完全一致，附加赛被淘汰），两次都发生在巴西。两年后的欧洲杯，英格兰又在16强被冰岛逆转。
拉姆西以降，12任正式主教练，成绩最好就是索斯盖特。就在人们觉得南门带队有望实现突破之际，英格兰又以熟悉的方式提前回家，6年努力付诸东流。将英格兰夺得世界杯到现在的历程分为两部分：头50 年几乎以雷同的模式重演之前的失败。最近这6年，三狮貌似有脱胎换骨之像。全队处于上升期，连续三大赛事至少打进半决赛；青训硕果累累，出了包括福登、萨卡、贝林厄姆和詹姆斯在内的一批好苗子。不难想象，这一次出局，打击更沉重，更令人窒息。赛后，英媒纷纷挽留索斯盖特，“带着这批孩子冲击欧洲杯吧！”，“这么好的队伍你怎么舍得放下？”，云云。也有人嗅到了索斯盖特力竭技穷，想抽身走人。温特在《泰晤士报》发文：英格兰需要的是能夺冠的主教练！为足总迫不得已换帅造势。足总目前毫无换帅的想法。不仅本土帅才不多，仅有两位有点水平的，埃迪·豪和波特，都和俱乐部有长约，撬不动。外籍教练的选才范围也非常狭窄，目前也就图赫尔和波切蒂诺赋闲。但再聘外教的想法，在舆论中引发强烈的争议，索斯盖特的成绩，几乎堵死了再找外教的可能。
历数凯恩现象，从凯恩本人，到属性和命运相同的前辈们，绝非谴责他们无能，甚至连批评他们失误都不是。他们均非泛泛之辈，在俱乐部赛事中都是一把好手。但通过凯恩现象，我们得以管窥其内涵：无论什么人，能力高低，冠军与否，到了英格兰都改变不了三狮的悲剧本色。教练这一层，我们可以归纳为“南门现象”。兢兢业业，殚精竭虑也好，八面玲珑，傲慢自负也罢，无论过去拿过什么荣誉，倡导什么风格，一带英格兰，下场都是失败，一世英名尽毁。对照对手，穆勒尼尔森和雷哈格相当于英格兰队史的里维和卡佩罗，分别带丹麦和希腊夺得欧洲杯，里维连折76欧预赛和78世预赛，卡佩罗则刷了世界杯惨败纪录。福格茨和贝肯鲍尔相当于英格兰的索斯盖特和基冈，分别拿了欧洲杯和世界杯，另有欧洲杯和世界杯亚军打底，基冈打欧洲杯小组不能出线，差点连累英格兰无缘韩日世界杯。德尚相当于霍德尔，前者有世界杯，后者只带过一届世界杯。勒夫、佩雷拉、桑托斯、雅凯和勒梅尔都没正经踢过球，要么有世界杯，要么有欧洲杯美洲杯，佩雷拉还带不同国家拿了亚洲杯。履历相似的霍奇森和泰勒，一个去不了世界杯，一个世界杯小组出局。
是不是只有英格兰存在双德现象？德国有内策尔和奥弗拉特，意大利有过里维拉和里瓦，法国则是本泽马和吉鲁、格列兹曼久久不来电。内策尔唱主角，西德有欧洲杯，奥弗拉特扶正，西德拿了世界杯，里维拉和里瓦轮流踢半场，意大利至少进了世界杯决赛。只有英格兰，这个现象影响成绩。无论世界杯和欧洲杯在哪里举办，无论是联办、独办还是大家办，无论是预选赛正门进大赛，还是政治因素搭末班车，别人都能拿冠军，就英格兰没戏。把世界杯搬到非洲，英格兰不行，搬到沙漠也不行，英格兰脱欧不行，换个国王还是不行。别的因素无论怎么变，英格兰都是恒定没戏。英格兰还有什么石头砖块没有翻过来瞧瞧，还有什么旁门左道没试过？答案是：都试过，都翻过。
总有一个理由吧？
有人提出：国足和三狮这么像，可能是对冲“百年复兴”的国运。但咱们国足搞不好，是因为不想搞。英格兰不是。英格兰夺冠后60 多年持续走低衰到现在，确实和国运有关。英格兰夺冠时，正值亚非拉各国脱殖风起云涌。大英的国运，在如火如荼的反殖民独立运动中，江河日下，西风瘦马。他们历史上对各国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，都在大赛上遭了报应。英格兰现在手头有一批能力不错的新秀，很令人憧憬，但这个现象也不是第一次了。1990 年代中曼联的92班和欧文，韩日世界杯的黄金一代和两年后出道的鲁尼，是过去30 年突出的两拨新秀井喷，论素质，绝不亚于现在。如果这两拨新人最终失意退出历史舞台，又如何说服大家：眼前这一拨能在下届欧洲杯修成正果？
凡事没有绝对，足球尤其如此。希腊找雷哈格不是为了夺欧洲杯，尼尔森也没想到搭便车跑出了冠军，英格兰也可能乱点鸳鸯，找到自己的勒夫。勒夫在2014抡元，但在带队的头3届大赛，分别是08欧洲杯亚军，10 世界杯四强，12欧洲杯四强。索斯盖特继续带队，目前是最可能的发展趋势。万一呢。无论索斯盖特是不是有勒夫的命，都和钻研业务，搞好公关没关系，只和命运有关系。
